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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2014年毕业，在省城读完大学，毕业后跟很多年轻人一样，怀揣梦想奔赴深圳，预备在那里闯出一片天地来，我是坐省里第一条高铁出发的，历经广州转车深圳。在深圳北站下车时，迎接我的除了喧嚣哗闹之外，就是热浪逼人的酷暑，仿若蒸笼里一般。

我到深圳后一个星期不到，就找到了工作，是一份信用卡销售的业务员。那是我在罗湖人才市场中心逛了三四天后，在喧嚣燥热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女子挡住我的去路，对着还略显稚嫩的我说：“找工作？”

我迟疑片刻，当即点点头，她登时两眼放光，指着横在招聘柜台前的蓝色易拉宝说道：“来我们信用卡销售中心。底薪2600加高额提成，只要你肯努力，月薪上万没问题！”她怕我不信，又招徕身边的伙伴，说他是他们部门本月的信用卡销售冠军，月薪十多万！

那人将手机摊开来，给我看他当月的工资，包括他过去几个月的收入流水，基本上在七八万左右，对于涉世未深的我，这工作无疑像久饿的鱼儿遇到诱饵！我甚至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

我就给他们简历，他们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发现我居然是本科生，倒是顿了一下，不过那女的很快就说我很符合他们的招工要求，他们就说让我过几天去公司信用卡中心入职。然后给我一张他们的名片，让我过去的时候联系他们。我从闷热喧嚣的人才市场走出来，整个人舒爽得像七月里喝了雪水一般。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还是在银行上班，后来才知道，所有银行的信用卡中心员工都是非银行编制职员，我们跟信用卡中心签订的根本就不是公司合同，只是三方合同，被开除或者裁员是根本得不到任何补偿的，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2

几天后，我穿着十分正式的着装前去他们给我的地址复试，在南山那边，是一栋相对破旧的老写字楼，我到了六楼的信用卡中心。看到的场景吓了我一跳，里面齐刷刷的站满有三四十号人！

当时我还担心自己通不过呢，没想到复试过程很简单，就问了我几个问题，你是乡下的还是城市的，我说乡下的，面试官就点点头，表示很赞许，说他们就喜欢乡下的，成立的娃儿不能吃苦，——后来我才明白这话对我是极大的讽刺！对于那些辛辛苦苦从乡下努力考上大学，来到城里的农村子女的巨大悲哀！

然后又问我之前做过销售没有，我摇摇头说刚毕业，我以为这个可能成为减分项。不料他们却还是一脸喜庆，对我善意地微笑，之后问了一些跟个人性格有关的问题，我尽量往好的方面说。

整个面试过程不到五六分钟，他们就跟我说，我被某某银行信用卡中心录用了。这结果出乎我的预料，甚至让我感觉到自己上辈子积德，这辈子得以赔偿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去面试的35个人中，只有5个人没有通过面试。

随后他们就给我们办入职手续，签订合同，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看着我们这些人像一群可怜的鸡鸭鹅一样被赶着签订合同，当时大伙还是满脸堆笑，但在不久后他们都将对这个工作彻底绝望冰凉。

随后是相关业务培训，大概15天（两周），培训期间就有好几个人离开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有经历过的，只是一时找不到工作，过来探风的，后来发现信用卡销售，哪里都一样，所以决定离开。

培训完后，我们被编排分组，每组两三个人，我被分到了C组，带领我们的是那天现场招聘我过来的女的，我心说好，算是熟悉的。

她将我们带到一个她的私人办公室，开始给我们训话，意思也无非是干这个行业，主要是吃苦耐劳，要积极主动之类的，收入一定是那些坐办公室白领的数倍的，她还叫我们努力干，她说在她团队内，三个月后必须月薪超万，半年后，必须月薪超2万，一年后，必须人人月薪3万！

当时我们听得血脉贲张，又憧憬又忐忑。

我突然很不识趣地问她，怎么去寻找客户，她准备喝水，听到我这个问题后差点没呛住，瞪了我一眼，说道：“培训不都说了么，去扫楼，去陌拜。”然后她指着窗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做信用卡销售，你在大街上遇到的人都是你的客户！你还怕找不到客户？！”

我被她一顿说辞激得满脸通红，仿佛自己是个白痴似的。随后我们就像被圈养的家禽，被扫地出门，去觅食了。我开始销售惯有路子，去“扫楼”，去“陌拜”。

刚出公司大门，我就问跟我一组的两个哥们，就说一起找客户还是怎么的，那两人却说独自去找，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去，而是跑回租房处睡觉去了，因为怕。

我刚出社会，很多东西不懂，看到楼下那里就有几家餐馆有客户，我克制自己内心的极大恐惧，怯怯地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办信用卡，因为是第一次，吞吞吐吐说不清，他们看了我半天，摇摇头让我离开。那天，我在路上和门店里遇到的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根本就不搭理。

好在深圳市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他们也经常被各种销售人员打扰，也知道出门在外的不容易，所以整个过程我虽然遭到拒绝，但并没有遇到很让我下不来台的场面。

那天我回到住处，感觉此生从未如此失败过，将之前来的所有热情和憧憬都浇灭了。

3

我就这样跑了大概两个星期，终于开了第一单，那是个顺丰快递员，我有次去一栋写字楼扫楼，在电梯里遇见他，我们就聊起来，他得知我是做金融的，就羡慕我，问搞金融的是不是工资很高。我哭笑不得，他说他认识几个搞基金的，基本上年薪百万。

我说我是搞信用卡销售的，问他要不要办一张，我原本不抱希望，不料他却说可以，他带我到写字楼的休息区去办理，办完后给我一张名片，说有寄件可以叫他。很久后我才知道，在深圳，人们都被这座迅捷发展的城市压得喘不过气，彼此都有心照不宣的互助习惯。

但我的成绩并不好，有一天早上，我在公司开早例会结束，去见我的带领人，跟她说我跑得并不好，一直找不到客户签单。

这时正好有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男员工走进来，我的带领人见我积极，也怕我扛不住离开，那她得从新招人了，于是就让那个人带我出去跑跑，让我学学。

我的带领人叫他老梁，是一位三十多岁上下的人，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沧桑很多。我都纳闷他是如何在个月就做到月销200张信用卡销售记录的。因为他平时沉默寡言，在公司也极少跟人攀谈，只有偶有在周表彰例会上会被信用卡中心主任叫上去给大伙分享经验，然而他总是木讷的，只是说着那些老掉牙的销售话术和技巧。

老梁瞥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很不愿意。后来我才知道，在信用卡中心，是没有“老带新”这种规矩的，因为那不仅涉及分成，降低老员工的业绩；还会让新员工成为老员工的竞争对手，这个工作都是拿血汗拼出来的，没人不心疼。

但老梁还是带我出去了，我本以为他会像我一样，满大街地四处乱跑，实际上他并没有。而是带着我往那些门店和那些批发市场去跑，因为那些小老板才是信用卡的主流需求者。他先带我去南山农贸市场，在里面跑了没多久，老梁就已经开了五六张信用卡，那一天下来，老梁基本上开了有将近十来张信用卡，那第一次让我看到销售的信心。

后来跟随老梁几个星期，我才知道销售其实是有很多技巧的，不像招我进去的我的领导所说，大街上所有的人都是客户，做信用卡销售一定要懂得寻找目标客户群体，以及一些实战性话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脸！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这不要脸有多恐怖，或者说多凄惨，直到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出去推销，才知道他口中的“不要脸”有多叫人生无可恋，也彻底刷新我对销售这个行业的三观。

我们两来到南山科技园的写字楼里，我们找了一座不用门禁卡的楼进去。在一楼他就仔细看楼层公司指南，最后找了一家软件公司。我们来到他选定的那家公司前，门口赫然贴着一张纸“谢绝销售！”这让我想起一百多年前“华人和狗不得入内！”

我们都成了那群令人生厌的狗！

4

以前我去扫楼，遇到办公室门口贴着这样的标识语，基本上直接绕道的，因为我想人家都已经说明，你何必去触怒别人。然而老梁到公司门口后，似乎没看到门口警告标示似的，带着我就往里冲。前台很快将我们拦住，问我们找谁，显然她看出来我们是过来搞推销的。

但老梁很有办法，他借口说是过来跟某某部门谈业务的，前台虽然不信，但已放松警惕，带我们进去找到那个部门。部门领导见我们过来，都愣住了，说他根本不认识我们。然而老梁没有理会，只是继续东扯西扯的，这个时候前台早已经离开。他十分坦然，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那样，但站一旁的我却已满脸燥热，心焦如焚。

老梁说了一会儿，才说明来意，好在部门领导并不反感，只是说他不需要。老梁又好言好语一番，然后我们才出来，我本以为他要出去了，谁知道他却开始在那个上百个人的办公室里，寻找到一个前台视角死角的地方，开始对那些软件员工发我们给目标客户准备的“客户问卷”，而且速度相当隐蔽迅捷。我见他在瞬息之间，就发出去了大概二十多张，只见他一面发，一面一脸诚恳地请那些跟我同龄的程序员帮忙填表，并顺便问要不要办信用卡。

有些人经不住他热情和鼓动，都开始填表了，有些则直接拒绝，老梁也不难堪气恼，依然笑脸盈盈的，跟在公司和平时完全两幅面孔。

有个女的可能之前遇到过这样的推销，不胜其烦，将老梁的“客户问卷”直接撕毁，扔到垃圾桶里。她这一举措令站在一旁的我都感到心慌气短，焦虑不安，可是老梁依然没有变色，继续给员工发“问卷”，小心翼翼地询问、甚至乞求他们要不要办信用卡，不办也行，帮忙填一张公司要求的“客户问卷”吧。

看着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比大街上的乞丐还无尊严无底线的躬身在那一群比他小的员工那里，恳请他们，甚至乞求他们，那一刻，公司给我们灌输所谓的“光荣”、“成功学”、“鸡汤学”、“正能量”彻底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底层人员的悲哀。

最后有人叫来前台，她一过来，见我们居然骗她进来搞推销，登时勃然大怒，直接厉声呵斥道：“谁让你们进来搞推销的，给我出去！”

我被前台这怒气吓得心惊肉跳的，满脸燥热，又看着整个办公室上百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们这两个异类，更是恨不得夺门而走。我原以为老梁会就此放弃，没想到他却还是笑脸盈盈的，继续让那些员工填写完毕他发下去的所谓“问卷”，然而已经没有几个人填写。他看到情况，知道没法继续留下，只要去收回那些“问卷”。

我见他依然面不改色，心态沉稳地跟前台说等他去将那些表收了，前台没有说话，他就去了，然后一面收一面问要不要办信用卡，结果巧了有两个人居然要办！他底气更足了，但这时里面的领导已经出来，前台更加惶恐，让我们赶紧离开，那领导也对我们行径相当不满，赶紧让我们出去。

老梁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死皮赖脸地说给那两位员工办完，然而前台已经不给我们机会，她并没有呵斥员工的权力，说如果要办，请我们出去办，老梁却硬是让那两位员工出去办，结果有一位懒得动身，或许是不想办了，所以没有跟我出来，最后他还是给办了一张。

那天我跟老梁跑到很晚，大概夜间十一点钟，我平时都只跑到下午六七点钟。直到写字楼都关门，路街绝大部分门店关门，我和他才到夜市摊点了炒饭，我问他平时都这样么，老梁点点头。他是江西人，家有带病母亲，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已上学，妻子在家照顾家人，一家重担全在肩上。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走在灯火辉煌的夜色下，陈楚生的“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飘过耳畔，我对这城市不再憧憬和希望，仅存压抑和迷惘。

5

跟老梁出去那次之后，我还没有想过辞职，毕竟我们这种没有背景出来工作的人，一旦选择某个行业，虽然很不愿意，却迫于生存压力，只能继续呆着。此后，我依然在每日晨会后拼命去跑市场，因为当时信用卡处于上升期，一开始我的业务确实不错，入职三个月后，每个月能够六七左右，最高的时候能有一万五。

但是到2016年，整个信用卡市场进入疯狂时期，各大行为了抢占信用卡市场，在疯狂扩招信用卡推销员。当时公司也扩招信用卡销售员工，深圳信用卡销售人员巅峰的时候达到五六千人。

之前我跑市场时，很少遇到同行，后来出门不久，就能够遇到好几家银行同行。最搞笑的一次是在电梯里，我见一个女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我们同时开口：“你办了信用卡了么……”

我们登时相顾而笑，还记得上学时，世界销售之王乔·吉拉德来学校做演讲，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看着干瘦的他站在讲台上热情洋溢的谈他的经历，他甚至怕我们看不清他，让工作人员给他撑开一个倒V字形的架子，他还爬山去给我们传道布教，讲解销售技巧和方略。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让他来中国做销售，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一个销售人员比客户还多的市场，只怕大师“销售之神”也启动不起来吧。

随着从业人员越来越多，我的业绩也出现了大幅下滑，公司考核却越来越严厉，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一批人，现在包括我在内只剩下四五个人。按照这种形式下去，我们有直接被刷掉的危险，信用卡推销员并非银行正式职工，我们跟银行签订的也只是三方合同而已，就算被刷掉裁员，也得不到任何赔偿。

那段时间，我压力非常大，月初就担心月末的考核，整个人开始失眠，大量掉发，情绪也变得很差。

之前公司只是有开卡数量的考核，也要求我们上交一定数量的“客户问卷”，但没对“客户问卷”数量有明文要求。我通常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开卡上，对于“问卷”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只是应付了事。但那段时间我的领导经常以问卷数量不达标为由，要我交“罚款”，说是拿去搞“团建”，实际上是她借机从我身上榨取最后价值。

我虽然很不满，但基于职业惯性和强大的生存压力，为了留下来，我只能交，自那次之后，我面临开卡量和问卷量的压力。后来我才知道所谓“问卷”考核，还有“问卷”考核的“罚款”，其实是信用卡中心那些经理借公司规则漏洞敲诈那些不谙内幕的员工。

我的领导后来更加肆无忌惮，经常想法子“考核”我，我有次终于忍不住跟她吵起来，她则明里暗里搞威胁，甚至说要扣我工资，但信用卡中心不会裁员，只会想办法逼着员工离开，即使裁员，信用卡推销员签的是三方合同，被裁掉也得不到任何赔偿。

大概2016年8月，我深感前途无望，决定从信用卡中心离职，同我一批进来的三十多号人，我是最后离开的。

这个行业每天都有人进来，每天都有人离开，这个行业需要的不是从业人员的忠诚和才干，只要他们的青春和热血。榨干他们的热血，耗尽他们的青春，湮灭他们的梦想后，就将他们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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